公共舆论场的讨论总能时不时地令你跌破眼镜。某类事件、某个观点、某一事实被重复论述了多次,但就在你以为大家已经达成基本共识的时候,哐当,一夜回到解放前。
关于“抑郁症”的误读与歧视就是典型的例子。
仅仅过去半个月,我们在舆论场里,先后目睹了“抑郁症患者被航空公司拒载”、某自媒体号将‘如何患上抑郁症’引为时髦谈资、微博大V@叶三评价“大连理工大学研究生自杀遗言”是“矫情,自私,毫无责任感”“死得挺好”等令人寒心的消息。
无论哪一次抑郁症自杀或是抑郁症歧视事件,除了同情与理解,永远伴随着“没吃过苦,所以天天痛苦”“人生的苦难无穷无尽,不坚强点就不配活着”“别人咋都好好的”等社达式责问。在公共情绪的发酵下,许多严肃问题更是被火速转化为“网抑云”“这一届年轻人,真的太丧了”等调侃式话题。
得了抑郁症,真的是“我”的问题吗?退一步说,“你”,真的了解过抑郁症患者的经历吗?
三天前,我们向读者发起关于“抑郁症不是‘丧’,更不是一种‘矫情’”的问卷故事征集。我们想要让更多人看见,经历过/着抑郁症的你,遭遇过哪些被误解与被歧视的时刻?说出“抑郁症”,是否意味着“二次伤害”?关于抑郁症,你有哪些未曾说出口的故事和想法?
三天之内,我们共计收到约60位读者的亲身故事。这些留言与信件中,既有饱受多年精神肉体折磨的抑郁症患者,又有已经走出抑郁症的康复者,既有感性的控诉,也有理性的审视。其中一位读者@依依紫蝶发布了近4000字的留言,希望分享自己多年来的心路历程,给正在罹患抑郁症的孤独孩子带去一点启示。
我们整理了大家的留言,篇幅所限,只能摘编部分留言。我们相信,每一位亲历者的讲述,都值得被听见与被看见。我们也希望,这些故事可以摆正公众对抑郁症的偏见与误解,也可以为正在默默承受抑郁痛苦的你,带去些许安慰与力量。
作者|坚强、有力量的你们
整理撰文 | 王青
01
偏见
“得了抑郁症,我就成了被排斥的‘毒药猫’”
@来自匿名问卷3
哪怕现在市面上有太多宣传,抑郁症也是病。太多太多科普说不要歧视抑郁症,他们不是想太多,但人们就是很难身同感受,只会自私地看笑话。在如此竞争激烈的社会里,你就是弱者,就是loser,活该被卷,活该被社会淘汰。
@来自匿名问卷9
没有人关心我如何努力维持生活和学习,甚至因为这种假象太过逼真,以至于被批判“负能量太重”“无病呻吟”。唯一的判断标准是“我看你很好啊”,可是手抖得写字比以前乱了,没人在乎也没人看见,当然看我很好啊。还有从小到大被批评无数次的“你就是想太多”,可是如果只因为我感受到了而你们没有,这些感受就不应该存在吗?
@来自匿名问卷11
曾经有一次,仅仅是正常工作对接,因为对方出现失误,我就带了点情绪跟对方沟通,瞬间被人询问:你又犯病了?
@来自匿名问卷21
当我尝试向朋友倾诉一些事情的时候,被回复的基本都是,“你想太多了”“你太闲了”“是手机不好玩还是东西不好吃”,有次,一个很好的朋友说,既然你觉得活着那么没有意义,就去跳楼啊,我不拦你,感觉挺受伤的吧。
@来自匿名问卷27
在家人看来,这个病很丢人。在别人看来,我只不过是心情不好或者矫情,“我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,很快就过去了”“你真矫情,什么都发朋友圈,你看别人不发,不都挺好的?”
@来自匿名问卷45
我是高中生。抑郁症和抑郁症患者仿佛被视作某种病毒或者智障。我害怕别人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,也不想被当作异端,被当作所谓“毒药猫”。我本来不觉得我有什么问题,直到她们都说我是有问题的,这是疾病,于是,我被集体排异了,一切行为都被归咎于疾病,我已经分不清哪些行为是被疾病影响的,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。我不被允许持有思想,我的观点和行为被偏见所包裹,我从此不再拥有正确的权利,我变成了必须被清除的木马病毒,而她们坚守自己的立场。
@来自匿名问卷50
当我听说自己得了抑郁症后,很难相信。我算学业有成,婚姻幸福,孩子懂事的那一类人。短暂的生命顺风顺水,怎么会得抑郁症呢?当我跟同事说起我的病,他们注意力并不在我的病,言里言外都在探究我为什么会得这病,有的甚至猜测是不是我老公有了外遇,我感到很受伤。
@来自匿名问卷52
大学毕业后,工作的第二年,情绪崩溃,割腕(当时并没有轻生的念头,只是心里实在太痛苦,不知怎么办)。也是因为这次的事,我抑郁的事第一次被摆到了明面上。之后在宿舍躺了几天,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家人解释。然后,我爸从老家回来,从寺庙里带回了符纸,烧成灰,泡开水让我喝,还拿几张搓我的后背,说可以驱邪的。
@来自匿名问卷56
我患有焦虑症,并伴有抑郁倾向。我是个和别人在一起可以嘻嘻哈哈就像没事人一样,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特别特别丧的人。所以总是得不到理解:“我感觉你挺正常啊,你咋会得这种病?一定是你想多了”。快要在一起的男生一听我有焦虑症,直接第二天失联了。
@来自匿名问卷60
高中时,课上动不动就流眼泪,前后桌同桌都受不了,对我避而远之。
@来自匿名问卷61
被说是闲得慌,说是因为没目标,没有寄托,心理承受能力不强,没吃过苦,所以天天痛苦。
《我的抑郁症》,[美]伊丽莎白·斯瓦多著,王安忆译,新经典文化·南海出版公司,2017年10月。
02
病耻
“别人说多了之后,连我自己也觉得是我的问题”
@帛曳四
最令当时的我痛苦的,是家人对于这个病的不理解与病耻感。其实对于心理上的疾病,大部分年纪较大的人就会有这种病耻感,估计他们觉得和“精神病”扯上关系是件不好的事情。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爱我,不关心我。
对于患上了抑郁症的人来说,感知爱的能力也消失了。任何人的一个眼神或一句话都会被解读出很多种不好的敌对意思,尤其是身边同事亲人朋友。所以大部分抑郁症患者容易突然生气和哭泣。
抑郁症患者如果经历了向别人诉说之后又不被理解的情况,大抵以后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,因为害怕再被一些言语中伤。抑郁症患者都是内心十分敏感的人,希望大家对待身边抑郁症患者,能多给予温暖,关心。
@来自匿名问卷34
大多数人会认为我是不够坚强,内心不够强大,或者太过矫情。当他们带着好意提醒,应该坚强点、想开点的时候,只会让抑郁状态的人更加自我否定。我想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,最后换来的是更深的伤害和误解。
@来自匿名问卷45
“怪胎”
“不合群”
“网抑云诗人”
“承受能力低”
“时代的淘汰者”
“为什么别人就没有事,为什么你就得了抑郁症?那肯定是你心理阴暗思想龌龊”
“阴暗,阴沟里的老鼠一样,令人作呕。”
“你很难受吗?你就不能坚持吗?”
大概就是自己的痛苦被拿来讽刺和取笑吧,我的痛苦的内向化被当作某种结构外的幽灵。
@来自匿名问卷48
我是两个孩子的全职妈妈,小宝5岁了,得抑郁症也有5年了。当你一个人承受不了,向身边最亲近的人求助时,他们无视你的感受,甚至有的身边人自己没有带过自己的孩子,却指责你没有教育好孩子。为了孩子,我度日如年,5月份自杀,被救回来了,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。
@来自匿名问卷54
其实我这样的人确实是很敏感,但我觉得敏感分成了两部分:一部分是别人无意伤害到我了,我会自己消化,反省是不是自己想多了;另一方面是敏感他人对我的看法。最觉得被误解和被歧视的时刻就是,朋友在害怕自己会伤害到我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小心翼翼。好像时刻都在提醒我,是个病人,是个不好接触、不配拥有正常生活的人。
《我有一只叫抑郁症的黑狗》,[澳]马修·约翰斯通 / 安斯利·约翰斯通著,康太一译,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,2017年3月。
03
坦白
“别人不放过我,但我想放过自己”
@Lee
我虽然也遭受过人家的不理解,比如说,多大点事啊,你日子过得还不舒服?或者是,你就是想太多了。当我听到别人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,我内心是这样告诉自己的,他们没有患病,不理解很正常。而我,不要因为他们的不理解,进而再次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。所以,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,面对抑郁症,我由衷希望可以帮助每一个抑郁症患者,想让他们坦然接受自己的疾病,就像患有高血压、糖尿病一样,不要有病耻感。自己先勇敢站出来,积极接受治疗。
@来自匿名问卷6
说出抑郁症,我会担心影响工作,影响人际交往,担心自己成为别人的话题。不过,当我愿意说出来那一刻,还是把一切放开了,三十几岁的年纪,还要在乎别人?会给我加工资吗?
@来自匿名问卷14
我从初一得了抑郁症一直到现在。大一经历了吞安眠药,割腕,跳楼,离家出走,无意识瘫倒床上,文字识别障碍,再到精神病医院物理治疗,现在逐渐康复的过程。从一个市里前几的学生,变成现在的二本院校学生。我知道,我可以说出自己得了抑郁症,但人也许不能。就像我现在虽然考上了二本,但是我没有觉得抱歉,我也不会觉得我没有尽力。可能跟我的一次爆发有关吧,一直以来我都是无声的哭泣,无声的割腕,我的父母看到我哭,就会烦躁,也一直没有真正的重视我。
但是,那一次,我离家出走了,没有目的走,北方冬天凌晨的道路,我无法呼吸,无法思考,只是走着,走着,走着,感觉像集中营里被驱赶急行军的犹太人。我的父母第一次意识到我原来病得这么严重,等到医院送诊时,已经是重度抑郁,而且是双向情感障碍。现在的我,慢慢地康复,慢慢地在找回被父母,被朋友,被渣男否定了的价值,所以,我现在可以说出来,所以,我自己不觉得是二次伤害了,但是对很多人并不是。我希望他们被善待,被倾听,能感知到自己作为人的存在。
《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》,左灯著,中信出版社,2019年1月。
04
改变
“对于抑郁症,需要个体与社会的理性审视”
@咖嗷嗷
我想说,少有人会静下来听你讲你的痛苦。他们说,众生皆苦, 我明白,我也是这样认同的,但是,我们对这个词的理解很明显有偏差。他们说每个人都苦,推论是我们要隐忍要克制,不应流露出来你的情绪(这或许是东亚民族特有文化?)。但我说,因为每个人都有阴暗时刻,所以,即便我们不能感同身受每一种苦,但能倾听,可以想象,必须尊重。
@来自匿名问卷17
曾经压抑了很多年,说出病情也没有得到回应和照顾。我希望制度更加完善,让抑郁症患者不再被区别对待;我希望抑郁症这个名词不再见光死,而是像其它普通生理疾病一样得到重视治疗。我还希望心理咨询价格能下调,咨询师能力得到保证。初中的时候,我就是因为经济不独立,咨询费太贵不敢去,怕被骂乱花钱,才没有去看病。
@来自匿名问卷41
从我的整个治疗过程来看,现在对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的治疗、医疗资源还是比较少。我在陕西咸阳市和汉中市都咨询过,两地正规医院都没有心理咨询医生,我在汉中一个民营的心理咨询机构治疗了一次,但感觉不太好。后来我在西安工作,去了一家综合三甲医院,医生测评后,开了药。我吃完感觉没有啥效果,就去了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去治疗,那边的医生给我诊断为抑郁症。刚开始,他们给我开了一些药,我吃了感觉还有些效果,吃完就私自把药停了。后来感觉不好,又去治疗,医生给我开了药,再结合做心理咨询。
我的感受是,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长时间不好,一定要去正规的精神科治疗,不能私自停药或停止心理咨询。精神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,需要谨遵医嘱。精神卫生方面的教育还是有待加强,让人们认识精神疾病,也了解如何预防及治疗。
@来自匿名问卷47
一定要努力配合医生治疗,按时吃药,不能自己私自断药或者吞药,任何一次的停药都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副作用。一定要再努力一点多看看一些书,锻炼自己的身体。虽然自己深知做这些都很痛苦,但是为了自己,为了那个深夜全身发抖也要爬起来找药吃的自己,为了即使知道安眠药没有效果也要每晚按时吃的自己,为了求助热线里的那些不舍得你离开这个世界的声音。为了自己,不要抛弃自己,要学会爱自己。
作为普通人,千万不要歧视抑郁症患者。他们经历的是任何一点细小的事都会放大无数遍的痛感。他们不脆弱,不矫情,他们甚至比谁都要坚强,都想要努力活着。用自己特别喜欢一句话作为结尾:我们终会上岸,无论去到哪里,都会阳光万里,鲜花灿烂~
@来自匿名问卷50
我曾经连续两周未曾合眼,脑海里盘旋的就是用上吊、投水、跳楼、割腕、撞车里面的哪种方式,来解脱在人世的苦难。时哭时笑,摔东西骂人,老公带我去湘雅医院看病,看了一个普通门诊,医生听我主诉了几分钟后,就下结论开了药。我不相信自己会得抑郁症。老公第二天半夜去附二排了专家号,一位老医生详细询问了我的病史后,又检查了我的身体机能,诊断结论与前面的年轻医生一样。这位医生有两句话让我铭记在心,他在听到我失眠严重后,说,“你受累了,我开药给你,保你一觉到天亮。”那天晚上我吃了药很快睡着了。医生听说我的病史多达十几年,对我老公说:“你怎么不早点带她看病,让她遭了多少罪,以后要多照顾她。”我的泪水在打转,多么抚慰人心的话语啊!
@依依紫蝶
学会与自己对话,学会理解与原谅自己和世界,是我患病这十七年里最大的感悟和收获。作为社会普通一员,生活里依旧会遭遇触发病症的机关,从最初最严重时的险些伤人自殇,到后期的逐步缓和,到现在基本能自我化解。这,应该就是放下。道德,世俗,规则与善恶,它们与我不过都是彼此的看客,相互戏谑,共生共处。有时越界打斗,完了各回各家继续柴米油盐。既有看不顺眼时的拳脚相向,但也不乏鼻青脸肿后的一笑而过。因为,童话都是骗人的。
所以,我亲爱的孤独孩子们,在抑郁魔鬼向你发出致命召唤时,握紧生命印记里美好的剑,决绝还击。生命不易,万勿辜负!路,是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,而路从来都不止一条。看看天空,无论白天还是夜晚,日月都在为万物驱散着黑暗。当它们穿不透阴霾时,我们手里,还有普罗米修斯偷来的火种。绝不向心魔俯首认输,就算只剩下一个人,我们也可以用自己手心的温暖拥抱希望。
《活着就很伟大: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勇敢自述》,[加]凯文·布雷尔著,余莉译,联合读创·北京联合出版公司,2016年12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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